佛曰世间有二:一者众生世间,即有情根身。
二者器世间,即无情器界。
苍眯着眼,捏着手中一杯清茶,仰首入喉。只道:有情或是无情,也如此般尽矣…
天波浩渺仍是天波浩渺,只是海潮汹涌不再,天波怒潮曲似也在拨弦成调里流出了浮生若梦,回首便是千年,一切皆流。
剑子仙迹一袭白衣,卸去了背上的古尘,拂尘搭在胳膊上,对于三教流氓之一的剑子仙迹来说最拿手的或许便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能力。许是觉得也算是自己的地盘,更加松散随意的很,盘坐在地,闭着眼轻晃着脑袋,感受这天地灵气所散发的清香,惬意的“恩——”了一声。
一旁龙宿打着扇,只道:“剑子啊剑子,吾怎会与汝这等寒酸道子成为至交,真是费解。”
剑子睁了眼,转头看着龙宿,一脸毫无三尺秋水尘不染的先天相,把胳膊上随意搭的拂尘甩上肩,无赖似的语调悠悠然的响起:“好友,世人谁不知剑子仙迹天下无双,再说…”说着又拿眼瞟了瞟边上的人”道貌岸然的又不止吾一个。“
苍的身形微微动了动,看上去永远都像没睡醒似的脸上平淡无波,无论何时都眯着的眼睛一直让人看不清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抚着琴弦的手未停,伴着琴音说道:“好友,这话说的可真直接。“
剑子呵呵一笑,“六弦之首哪会计较呢。“
风一吹,苍姹紫的发带带着几缕细发飘了飘,一曲终了,只道是浮华千年一梦中。
不远处是玄宗几位道子的坟冢,龙宿心中默默一叹: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看向眼前,微微一吐气,三教顶峰依然还在,杳杳琴音淡在风里,龙宿忽的想起当时在得知赭杉军死后,苍在众人面前也是这般没睡醒的样子,眯着眼睛,用平淡的不能再平淡的调子答道:“吾没事,吾会冷静,只是…如今玄宗六弦四奇,只余吾一人了…“
如今忆起,龙宿仍能在苍那平如一池静水的语调里感到一股怅然悲痛直刺心底…纵是六弦之首,也脱不去这般心绪潮涌…龙宿轻轻的往那玄宗几位道子的墓看了几眼,在心下里悄悄说道:不管是谁送谁走,只愿那天永远别来罢…
后来苍重新抚上琴弦“且让苍再为二位奏一曲罢.”
已是入夜,苍忘了剑子和龙宿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是思绪飘飞,只记得剑子说:“若是觉得哪日天气晴好,弦首便来坐坐罢。”
吾只道天命已尽,世道有常或是无常,无物永驻,只留青山不老。
当苍去剑子那的时候已是一年以后,剑子依旧是那般懒懒散散的样子,一头雪发随意用簪子那么一插,拂尘在肩上耷拉着,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敲着身前的食盒,瞄着苍眯着的眼睛“好友啊,你这‘哪日’真是让剑子好等。”
苍伸手在食盒里随意拣了一块茶点,放嘴里品着。
“你这茶点也是从儒门龙首那顺来的吧。”
剑子一声“哎呀,龙宿才不缺这些,这可都是儒门里上好的糕点,我好心拿了来招待你,你可不许在这上面做文章。”
苍抿了口茶,淡淡说道“吾可不及好友一半风采。”
剑子摆摆手,“苍啊,你这黑色道子真是黑的紧呐。”
苍捋了捋来时被晨露打湿的发尖“论耍嘴皮子也得跟你这老道拜师不是。”
剑子一个激灵,打量起苍来,摸着下巴有模有样的点着头,嘴里念叨着:“恩,口齿这般伶俐,你这道貌岸然的模样忽悠了多少天真无邪的小道子?“
“跟你差不多。“苍说着,眯着眼睛看向那已然大亮清澈的天际,觉得有些乏了,起身又捏了一块茶点,走到剑子身后转身坐下,背靠着剑子。
剑子问:“怎样了。“
苍摇了摇头说:“许是今日起的早了,有些倦,让我眯一会吧。“然后闭了眼,把那茶点放嘴里细细嚼着,剑子静静的让苍背靠着自己,端了茶在鼻尖闻着,只听身后的人突然来一句:“在玄宗,翠山行做茶点的手艺是没人比得了的。”
剑子顿了顿,轻轻的恩了一声,他知道,苍又在想那些死去的同门了。
那时苍刚出关不久,当赫然见到昔日同修的尸体被悬挂在自己眼前,霎时心潮翻涌,怒极、恨极、痛极。只有他自己明白心中的悲恸有多少,有多深。六弦之中也仅剩翠山行一人伴他身侧,而就连这最后一人终也成为一块坟冢,归于黄土之下。
第二天,苍为自己略显凌乱的头发重新束发的时候,才想起来从前这些事都是翠山行帮他打理好的。
“翠山行要让师兄每天不睁眼也要威仪万千呐。”
偌大的房间中不变的檀香依旧,只是熟悉的人再也没了踪影,那时苍问自己”这便是天命无常么…“
剑子动了动肩,用拂尘捣了捣靠在自己背上之人的后脑勺“这么快就神游太虚仙境了?“
苍抬手拨开鼓捣自己后脑勺的拂尘“像你这样捣乱不管几次都要被挡在仙境门外了。“
剑子笑笑,“耶~猜你这样就睡不着,但佛剑绝对可以。“
苍只淡淡回了一句“佛剑大师不对你念往生咒吗?“
剑子用自己的头向后轻轻撞了一下苍的脑袋“你这眯眼道士,笑话讲的实在太差。“
苍的嘴角向上微微扯了一下,听剑子提到佛剑,他便想起了赭杉军,浑身通红的大杉木。
那时玄宗还在,六弦四奇也还在,宗主愤恨的扬着袖子甩着拂尘,瞪着眼睛质问他翠山行给他做的点心是不是又被自己偷着吃了去的戏码三天两头就要上演一次,直到后来六弦的二师兄决定做三份,一份给宗主,两份私下里拿去悄悄的给自家大师兄喂饱后才消停,宗主点着头只道是苍这孩子总算有点师兄的样子,殊不知是翠山行实在是惯着自家师兄惯到没边了。
那时候也还没有什么道魔大战,也没有叛徒昭穆尊和尹秋君,有的只是奇部两个碰在一起就会翻了天的金鎏影和紫荆衣。
苍虽是弦部,赭杉是奇部,但二人却是至交好友,无需过多言语,皆可明了彼此心中所想。
苍闭着眼,想着他和赭杉那二人一起研究术法,一起看书品茗,又或者他弹琴,赭杉舞剑。
犹记得那年桃花将开,他也是这样像靠着剑子一样和赭杉背靠着背坐在一起。
“好友,下次吹笛予我听罢。”苍靠着赭杉,手里圈着自己的一缕长发在指尖打着旋。
赭杉的眸子动了动,叹了口气“你这是摆明了要笑话我啊。“
苍呵呵的笑出声来,“好友,其实你的笛声清亮悦耳,袅袅笛音似是柔水飞花,怎么能是笑话你呢。”
赭杉一脸正直的娃娃脸上像是决定了什么大事一般肃穆,点了点头“恩,好友如此说那便是如此了。”
苍歪了歪头,笑了,心想:红衫木就是红衫木,真是木头啊
苍看看外面待放的桃花,说道“赭杉,待这花一开,你便吹笛予我听罢。”
赭杉闭着眼,手上摸着天鸣笛,答到“好。“
本就是待放的桃花,只是桃花花开无几日,奈何总是多情痴…
苍看那一片花海,赭杉身立其中,龙冠在头,红发随风舞…
“好友,花开了,可是说好了奏予我听的。“
赭杉点点头,反手化出天鸣笛,看着苍一贯的淡然表情带了细微笑意的望向自己,一身玄紫,发带飘在肩头,赭杉想:苍也是适合呆在这花海中弹琴的。
赭杉将天鸣笛送向唇边,苍之笑意更浓,轻风携着淡淡花香略过鼻尖,涓涓清澈如溪水的笛音萦绕整个花海树林。苍也不由得化出怒沧,望向一身嫣红的道者,二人随性合奏了一曲小调。
曲毕,苍对赭杉说“好友,我就说你的笛音没你所想的那般。“
赭杉点点头“恩,好友的琴声也还是这般动听。“
花开之际日风晴研,此时却是点点细雨打在初开的花瓣上。
赭杉抬头看了看天,道“苍,下雨了。“
苍轻轻甩了甩手中的拂尘,说“赭杉,为刚才的曲取个名吧。“
赭杉笑了笑,看着手中的天鸣笛,“恩,好友,你来取吧。“
朦胧细雨成珠滑过花蕊,苍摊开手,刚好一朵刚开的桃花带着湿润掉落苍的手心。
苍看着眼前道者清净无垢的双眼,明心本性,众生可安。
奈何奈何…
一念成痴绝,天常也,思无邪…
苍转过身,背过手,将那桃花轻轻捏在手心。
思无邪思无邪,思无不可对人言…
“赭杉,便叫‘思无邪‘吧”
“恩。”
苍甩了甩拂尘上细细的水珠,转过身对道者说“好友,雨势渐大,先进屋吧。”
赭杉收了天鸣笛,应声“好。”
二人并肩,细雨绵绵,苍缓缓打开手心,初开的桃花悠悠落地,归始本真。
色如清,已轻。
净如镜,已静。
“哈”苍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剑子微微偏过头,又用拂尘捣了一下苍的后脑勺,说“突然笑什么呢。”
苍抬手抓过剑子耷拉在肩上的拂尘,一把揪了过来,照着刚才剑子捅咕自己的样子也照剑子后脑勺来了一下。
苍说“想起了一块红杉木。”
剑子撇撇嘴,说道“剑子仙迹可不像儒门龙首一样家财万贯,我这拂尘可用了有些年头,力道轻些,你是要从我的脑袋上开个洞么?”
苍起身,把拂尘丢在剑子肩上,还是那么耷拉着,斜着身子躺在一边,闭着眼,漫不经心的说“反正就算坏了你也会想法子从龙宿那再整一个新的来。”
剑子转过身对着苍坐着,把拂尘从肩上抽下来放手里捋了捋,摇摇头“苍啊,你果然是道貌岸然。”
“跟你比还差一截。”苍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剑子从认识苍到现在都搞不清他那眼睛到底什么时候睁着什么时候闭着。
剑子叹口气,方开口说“你说红衫木,赭杉可知你背后这样叫他。”
苍不动,一手搁在脑后,一手的指节一下一下的打着自己的拂尘,“反正他也听不到。”
剑子看看外面,说,“近来霜露重,也难怪你来时身上沾了些,看这天,似是要下雨啊。”
苍眯着的眼睛好似张开一个缝,又闭起来“我为赭杉落葬那天,也下雨了。”
进了屋,苍泡了一壶茶,说道“看来这一时半会停不了,先喝茶吧。”
赭杉接过了杯,细细品着,丝丝茶香甘醇入喉,赭杉想,也只有苍能泡出这样好喝的茶了。
日渐西斜,雨势小了些,却还是没有停的意思,赭杉起身告辞,苍并未出言挽留,只是在赭杉临出门的时候苍拿了把伞放在赭杉手上,那是苍早前自己画的,是与赭杉道袍一样的红色,上面点着如同今日初开的桃花。
苍说“你要回去这还有段路,拿着吧。”
赭杉看了看手里的纸伞,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过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多谢。”
赭杉拿着伞,说“我下次拿了来还你。”
苍笑笑,手抚上伞柄,说道“不用,你留着吧,若是哪天不需要了,你就随便找个适合它的所在放那便是了。”
赭杉低了头,看着那伞,撑着伞走到雨里,回头对苍说“吾会好好保管。”
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
不久之后道境大劫,与魔界一战死伤惨重,金鎏影和尹秋君成为叛徒,后来道境玄宗与魔界一起被封印。
当漫长的时光过去让两人再见面时,玄宗六弦只余苍一个,玄宗四奇也只余赭杉一人。二人相对无言,天命未尽,谁也不能放松。
苍叹气“他…”
赭杉闭目“他因吾而死…”
赭杉记得墨尘音为取回他的紫霞之涛而死时,他背着自己的小师弟在飞雪中疾奔,他只想让自己的小师弟再看看他喜欢的那片雪景,最后赭杉看着一动不动的墨尘音,他哭了,他抱着墨尘音的尸体说“师弟,待吾了却吾之责任,奈何桥上等吾一起走。”
赭杉看苍,还是那般平静如水,苍看赭杉,还是那般刚正严肃,彼此未变却已变。变的,是那更沉的心境和沉重吧。
赭杉对苍说“抱歉,你的伞,我未能好好保管。”
苍还是一如从前的眯着眼,摇摇头“无妨,随缘不变,不变随缘,总是有它该在的地方。”
剑子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点渐密,哎呀一声“雨季到了吗?”
苍说“或许吧。”
剑子身后已经没有了古尘,苍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襟,问剑子“剑子,你相信天命吗?“
剑子淡淡说道“天命啊…“
剑子递了茶杯给苍,苍抿了一下,“吾相信天命,也相信因果业报,只不过,人有时候总想逆天。“
剑子拨了拨额前的白发,“何须剑道争锋,千人指,万人锋,可问江湖鼎峰;三尺秋水尘不染,天下无双。”
“哈“苍笑了”好答案。“
不可相恋,相恋则系其心
不可不恋,不恋则情相离
恋与不恋,得其中道矣
知道赭杉死讯以后,苍的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赭杉曾经问过他
“忘川河畔,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后来苍终于可以为赭杉落葬,也是桃花初开,也是细雨纷纷,只是这一次,那初开的桃花,落进了赭杉的手掌里,只是他握不住了而已。
两个道者在雨里,一个静静躺着不动,一个挖着泥土,一个姹紫一个嫣红,哪里像是先天高人的样子呢,远看只像两个青年跌在了雨里,搁那泥水里扑腾。
苍伸手抹去赭杉脸颊溅上去的些许泥点,苍笑笑,就那么在雨中坐下了,将落进赭杉手中那朵桃花放进他胸口的衣襟里。
苍说“赭杉,我们这样可真是狼狈啊。”
苍看着躺在那一动不动的人,红色的道袍红色的头发红色的龙冠,“很早以前我就想说了,好友啊,你到底是多喜欢红色?”
看那人的脸还和活着时候一样,明明生的是张娃娃脸,却偏偏整天一脸严肃,没想到死了也还是一样。
“唉…”苍一声叹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自说自话了。“
明知眼前闭着眼的人不可能再开口唤他一声“好友“苍却觉得”你这块红衫木真的就这么就死了吗?“
苍感觉心一下被掏了个干干净净,笑着摇了摇头,“好友,你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说着,苍晃着站起身来,抱着赭杉的尸体放进墓中。
“真是块木头。”
苍埋葬好赭杉,雨未停,天渐明。
苍站在赭杉坟前,说“当初你问我忘川河畔会不会下雨,我可是把伞都送你了,下不下都不打紧了。”
苍把眯着的眼睛对准了剑子,又看了看外边,说“茶喝完了,吾便告辞了。“
剑子拿了块茶点递给苍,说“不等雨停一停。“
苍接过茶点直接放嘴里咽下肚,说“不等了,再等又不知道什么时辰了。“
剑子起身拿了一把紫色的素伞递给苍,苍念了句“多谢。“
剑子拂尘甩甩,说“这是龙宿的,下次来的时候记得还我。“
苍呵呵笑了“剑子仙迹的脸皮可真厚。“
剑子甩甩袖子“你这眯眼的道士真是坏啊。“
万物一府,生死同状
人生在世,原是镜花水月
后来苍没来得及把龙宿的伞还给剑子仙迹,六弦之首的天命或许又至了。
苍观着星象,他说“这一战,还有的打。“
三教顶峰齐出,剑子仙迹古尘出鞘,儒门龙首紫龙助古尘,佛剑分说佛牒斩罪业。
苍临死前,握着白虹,还是眯着眼睛,还是那般没睡醒的样子,说
“玄宗余吾一人而已,所幸三教顶峰仍在…”
“吾之天命已了…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静水流深,沧笙踏歌
已是不知谁先入了谁的眼
万法缘生,皆系缘分,缘起即缘灭,缘生已空
心乱一切乱,心安一切安
剑子仙迹还是那一袭白衣,衣袂随风飘飘然,雪发纷飞,只是背上多了古尘。
苍没来的及还给剑子的伞立在苍自己的墓前,佛剑不语,龙宿不言,只道是这江湖万变,总是有谁送谁上路。
他只记得苍说过“同是道门中人,都是明白的。”
剑子对龙宿说“我的道是不是修得歪了?”
龙宿淡紫色的眸子颤了颤,说道“有情便是歪道,吾看这道也不用修了罢。”
剑子哈哈一笑“修道为成仙道,却离了这根本情缘起始。”
龙宿摇着扇,道“不经红尘,怎知红尘三千烦恼丝,三千烦恼丝不解,又怎得体会这人间悲苦。“
佛剑道“万般尘相皆是虚妄。“
剑子道“是了,身在尘间哪有身不沾尘的道理。”
龙宿道“身落尘间而心无间,剑子,这世间本就是由心而生。”
剑子笑了,“真不像你这华丽无双的儒门龙首说的话。”
龙宿摇摇头,说“剑子啊剑子,如果不是看在苍的面子上,吾现在真想踹汝一脚。”
“呵呵,是了是了”剑子看着那六弦之首的墓,说“你说赭杉曾问你忘川河畔会不会下雨,龙宿这伞他便送了你了,下不下雨都不打紧。”
人间众生皆有七情六欲,不过观心如镜,将心本空明,执天之行,行天之道,不悔矣。
佛曰世间有二:一者众生世间,即有情根身。
二者器世间,即无情器界。
明心见性,直指本心
谁说众生世间皆有情,有情根身却也无情
谁说无情器界便无情,观无情器界也有情
莽莽红尘,谁逃得过尘世三千烦恼
栾叶化愁,烦水融忧
任是有情或是无情,皆如水过无痕,过不留影…